类型的细分与地平面场景模式(下):城市层面
The Subdivision of Type and the Ground Scenario - Part II: At Urban Level
作者的话:本文接着上篇的内容继续讲一个关于类型学和地平面的故事。除了文章本身,我的一点“私心”也是想向国内的读者展示AA理论性的一面。
《上篇:类型学层面》内容摘要:
第一部分 大都市状态中的地平面概念
地平面场景模式(the ground scenario):在多层次平面上展开的空间序列组合,不仅反映空间关系也反映其背后的经济关系与文化认知。
第二部分 研究方法:类型的细分的概念
类型的细分(the subdivision of type):一个独立的类型(an independent type)不再是不可分割的单体,而是由一套子类型体系(a systemic set of subtypes)组成的综合体。类型的细分是一种操作手段,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视角。
第三部分 类型的细分视角下密斯的建筑语汇
通过密斯从“展馆建筑类型(architectural pavilion type)”到“展馆式场景模式(pavilion scenario)”再到“展馆城市类型(urban pavilion type)”的建筑演进过程,论证了地平面场景模式作为一种子类型如何作为介质引发其母类型的变换。同时也对主流观点中密斯欧洲时期与美国时期有显著变化的论断提出质疑。在类型细分的视角下,密斯的建筑语汇展现的是类型学意义上的变换序列。
第四部分 地平面场景模式作为建筑的子类型
如上篇中所述,本文将密斯凡德罗美国时期的高层建筑定义为展馆城市类型(the urban pavilion type),1960年代建于纽约的西格拉姆大厦(Seagram Building)为其典型代表。西格拉姆大厦作为一种新的展馆城市类型是由巴塞罗那馆(Barcelona Pavilion),即上篇中定义的展馆建筑类型(the architectural pavilion type),变换而来的;其中重要的一个转换步骤体现在伊利诺伊理工学院校园规划(IIT Campus Master Plan)中。然而,如果我们对比这一系列变换的原始类型(巴塞罗那馆)与最终得到的新类型(西格拉姆大厦)会发现其原始类型并不具备新类型中具最重要的城市属性。那么,是什么带来了这样本质的转变?
答案正式本文要探讨的重点:在新旧两个不同的类型中有一个共同子类型 - 地平面场景模式(ground scenario),正是这个子类型发生的变化带来了其母类型的质变。本文接下来要回答的问题是:在这样的语境下,地平面场景模式作为子类型到底是什么?这一子类型与其母类型的相互作用又是怎样的?


在对密斯建筑语汇的研究中,《密斯在美国(Mies in America)》一书指出,底层平面(ground plane)和屋顶平面(roof plane)在密斯的建筑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密斯式的高层建筑中,经典的设计手法是将底层平面和屋顶平面所形成的空间夹在常规意义上的地面和均质的塔楼中间。构成该空间的要素通常有广场,底座(plinth),底层架空柱(pilotis),连接部(spine)和景观,等等(fig 3)。正是这些空间要素共同组成了本文所说的地平面场景模式这一子类型。它们的相互作用重新架构了常规意义上的地面,为使用者创造了即微妙又显著的空间体验。在西格拉姆大厦的设计中,通过塔楼的后退留出了城市广场。这样的地平面场景模式为它周边质密的城市肌理提供了一片意想不到的开阔空间,就像结构严密的树叶细胞中穿插着的气孔。同时,在底层平面中又创造了一系列空间层次,层层渐进:实体界面 - 透明性界面 - 底层架空柱所形成的更开放的空间 - 开放的广场(fig 4)。这样具有渗透性的地面层空间组合反映的是密斯对于城市空间性的态度与策略。所以,本文认为在密斯可以被称为展馆城市类型的高层建筑中,地平面场景模式这一子类型是最具有主导性的特征。也正是这一特征将密斯的高层建筑与同时期其他高层建筑区分开来。从更本质的意义上来说,这种空间手法的背后蕴含着一种新的机制,即私有化的公共空间(privately owned public space)。西格拉姆大厦广场上丰富的文化与商业活动反映了该广场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属性。
在西格拉姆大厦建成不久之后,纽约市政府通过立法的方式承认了这种地平面场景模式的指导性地位。1961年纽约的土地使用法规定,高层建筑通过在地面层提供城市公共空间可以获得在塔楼空间上的补偿。该立法有着广泛的影响,大量高层建筑为了获得更多的建造空间而在底层设置了对公众开放的广场,纽约的城市地平面从此有了不一样的空间肌理。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空间组合方式作为范式的意义,它代表的不再是某个具体的案例,而是一类有着相同属性的空间模式。西格拉姆大厦的例子证明了由空间模式促生了一种新的空间经济关系的可能性。
至此,我们也应该清楚了作为子类型的地平面场景模式的具体所指及其意义。

相比之下,在当代依旧盛行的“塔楼-裙房” 模式中,裙房通常将建筑用地占满,体现的是一种经济利益驱使下的空间结果。对于“裙房-塔楼”模式的重要理论辩证可以追溯到库哈斯在《癫狂纽约》一书中提出高层建筑是拥塞文化的一种物化(materialisation)的观点。库哈斯以下城健身俱乐部(Downtown Athletic Club)为典型代表明确指出,高层建筑的每一层都是对其地面层的复制叠加。由此,曼哈顿布满高层的街区是城市网格在空间上的“挤出”(the extrusion of urban grids)。事实上,本文认为库哈斯所描述的城市状态其实是聚集效应(effects of agglomeration)这一经济学原理在城市空间上的表现。在这样的语境下,高层建筑形态是经济需求的结果,本质特征是庞大的空间体量及其所带来自主性,即每一组“塔楼-裙房”都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fig 5)。在空间上,这与地平面场景模式在密斯的例子中所强调的开放性和连通性恰恰相反。
其实,上文所述的两种不同的解读之间并非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它们的共同点是对高层建筑和城市空间之间关系的探讨,不同的是经济关系和空间关系之间的因果顺序。事实上,它们互补共存的例子离我们并不遥远——香港的城市空间。
第五部分 地平面场景模式作为城市的子类型
不论是空间层面还是经济层面,地平面场景模式拓展了建筑的可能性,它在建筑中播撒了层次更丰富、内容更混杂的城市的种子。正是这种不确定性和模糊性使地平面场景模式可以成为连接建筑与城市的桥梁。基于以上的理解,地平面场景模式的概念也从建筑的子类型拓展到了城市的子类型。
在香港,相较于行走在传统意义上的城市地面,穿梭于人行天桥、地下隧道甚至是商场的屋顶平台已是更为常见的方式。正是这些在城市中容易被忽略的空间在不同的层次上互相连接,形成了城市中一套复杂而精巧的平台体系。这种平台体系可以看做是对地平面场景模式作为城市子类型的一种最简单直观的理解。然而,如果把它作为一种概念性的研究工具,地平面场景模式中也蕴含着不同的空间经济关系。
香港严重的土地短缺迫使它挑战传统意义上由城市地平面定义的图底关系(figure-ground relation) 。从最直观的意义上来说,柯林罗(Colin Rowe)在《拼贴城市(Collage City)》中提出的图底关系指的是将实体建筑看做图(呈现为黑色),将剩余的虚空间看做底(呈现为白色)。由此,城市肌理被抽象成了一幅黑白图解。这样的图解成立的基础在于它的分析对象大体上可以被可转换的二维关系所概括。然而,这在香港并不成立。如果将香港简化成一个生物标本,从不同的位置取出多个横截面,我们会发现在单一的截面中依然有着传统意义上的图底关系。但是,当这些截面互相叠加在一起的时候,香港作为一个整体就不能被这种二维关系解析了。因此,本文认为“地面”的概念不再适用于香港的城市空间,相比之下,多层次相互交错叠加的城市“平面”是一种更合适的角度。 这种特殊的空间状态也孕育了一种新的公共空间与私有空间的关系(public-private spatial relationships)。使其依据不同的使用功能被重新排布交融,成为一个有机整体。这些复杂的空间关系带来的是功能(programme)、使用者(user)和所有者(stakeholder)之间关系的不确定性。特别是当我们加入时间的维度之后,这种空间经济关系变得更加模糊。在本文的语境中,地平面场景模式正是描述这些复杂关系的工具。位于香港中环的金钟廊(Queensway Plaza)是整个城市地平面场景模式中的一个普通片段。也正是它的普遍性使得它可以成为我们研究庞杂城市体系的一个样本。


地处港岛线中环与湾仔之间的金钟站是连接港岛和九龙的重要交通枢纽,是香港交通连接系统的重要节点。金钟廊就是建在这个交通节点上的一个小型商场,于1980年由香港政府投资建造。一方面,它是一个城市公共空间中的人行天桥,连接着巴士总站,地铁系统以及多个办公塔楼。另一方面,它是一个零售商业空间。这两种空间的结合使得在非商场营业时间金钟廊的大门也会保持敞开。它的建筑形式非常普通,只是一个架在空中的灰色扁平盒子(fig 6)。然而,通过如此简单的建筑手法创造的是一个抬起的人造地平面,从而建立了一个有着商业功能的城市交通节点(fig 7)。现在这样的空间我们也许并不觉得新奇,但是它在三十年前的香港是重要的创新。这种“天桥上的商场”也因而有着范式的意义。
将金钟廊看做范式,这种地平面场景模式既不同于密斯在城市中创造的展馆式空间,也不同于拥塞文化下占满地块的裙房模式。在高楼林立的香港城市空间中,孤立的塔楼们正是因为有了像金钟廊这样的城市片段存在,才由个体的集合变成了有机的整体。因此,整个香港城市肌理不再是二维的黑白图底关系,而是一个精密的三维空间系统。推动这种转变的核心要素正是城市层面中的地平面场景模式。因而,它可以被看做是一个城市的子类型。
第六部分 另一种城市宣言
虽然库哈斯从未宣称以类型学的视角研究城市,但在其七十年代的著作《癫狂的纽约》一书中,借下城健身俱乐部为代表的高层建筑类型反映都市拥塞文化的研究方法即是从建筑主导类型(dominate type)入手观察城市的的一次理论实践。随后的几十年中,“塔楼-裙房”模式几乎成为了大都市的建筑范式。
但在当代香港的语境下,即使塔楼依然是城市中最显著的空间产物,但它已不再是具有主导性的建筑类型。在香港错综复杂的城市空间经济关系之下,建筑主导类型已经难以被简单地定义。然而,子类型的概念为我们观察城市提供了新的实践。于是, 本文认为城市尺度下的地平面场景模式才是香港具有主导性的空间语汇和组织逻辑,连通一系列城市空间的金钟廊是其中具有范式性的片段;塔楼本身只是交叠的城市平面之间的填充物。这是一种新的城市宣言。
结语
本文对传统意义上类型的定义进行解构,提出了子类型的概念。并以地平面场景模式为例,将子类型作为建筑与城市两个研究范畴的连接媒介,使其成为一种新的观察城市的方法论。
至此,本文分上下两篇呈现了从理论化的方法论(类型的细分)到新的研究工具(地平面场景模式)最后到一种新的城市宣言的过程。这种研究方式与其推导出的结论同等重要。
注:
fig 3-4: 作者绘制;fig 5: 《癫狂纽约》;fig 6-7: "Cities Without Ground"
作者 Author:
程婧如 (Jingru Cyan Cheng)
- PhD Candidate, 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School of Architecture
- Co-Founder, ACROSS Architecture (建筑东西)
声明:建筑东西与《城市 空间 设计》(Urban Flux)杂志合作,在副刊《论道》(Remarks)出版了以“以小见大”为主题的两期专刊(2015年第1期-2月刊 + 第2期-4月刊)。